父凭子贵: 6、缃帙第一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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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日薄黄昏,平康坊内,行人步履匆匆。

    除却上元、圣寿这样的大节庆可以彻夜狂欢外,永乐城入夜则宵禁,一百零八坊各闭坊门,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,不然被巡街武侯抓住,须花个一二百钱才得脱身。

    平康坊人烟阜盛,前朝又有风流宰相在此居住,房价令人叹为观止,大部分人在此居住不得,下午就要算好时间回家,不敢过多停留。

    周盼盼蹲在中曲与北曲交界处望眼欲穿。

    今日她不曾揽得一人进家,若妈妈知道,肯定罚她不许吃饭。

    她尚且年幼,并不到卖身的年纪,对于食物的渴求胜过一切,很偶尔地,她会悄悄跑到南曲,期盼能遇见传说中美胜天仙的都知娘子,以此作为蓝本,幻想自己来日。可惜一切梦想在回到卑陋的北曲以后消失不见,臭水沟终日散着酸败气息,让人闻之欲呕。

    这也不能怪她!

    妈妈要她找那风流举子,可是能提前三月进京的举子郎君必然家产丰厚,上赶着去南曲一掷千金,请都知娘子为他们联络高官还来不及,再不济也要去中曲潇洒,愿意来北曲取乐的,怕只有那些最粗鄙的行脚伙夫!

    她又渴又饿,又在北曲看到了自己十年、二十年后的未来,一时间泪满双颊。

    正啜泣间,一块帕子递了过来。

    柔软,洁净,她惊讶地抬起头,发现了一个熟人:“您?”

    白日里见过的举子郎君笑靥温柔,手牢牢牵着一个小男孩:“我父子在坊内游玩,一时忘了时辰,眼见黄昏宵禁,不便归家,不知能否在女娘家中借宿一晚?”

    他旁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呢?

    周盼盼来不及多想,一跃而起:“郎君请和我…您,您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?”

    她们称鸨母为妈妈,妓院为家,可妈妈不是妈妈,家也不是家。

    男子微笑道:“我知道,只是歇个脚而已。”

    周盼盼望着他身边金玉一样的男童,皮肤白到在黄昏时刻也发光,仿佛是月亮先临人间再上枝头,心中实在不忍,推拒道:“中曲有不少旅店,更合郎君身份些。”

    饿一顿便饿一顿吧。

    北曲条件简陋不说,来寻乐之人喝多了上头,打架斗殴、偷窃抢劫那都是常有之事,若惊吓到了小童,可如何是好?

    他想必也是可怜我,知道我回去以后要挨打受饿,才来照顾我的生意:“我家太远了,郎君和小郎另找他处吧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男子微笑道:“近些旅店易得,裴公墨宝难求。”

    明明是他花钱,却说得好像周盼盼帮了他天大的忙一样:“孩儿不懂事,听我说这里有裴公墨宝,便千方百计央我要看。我想,若是能让他自小受裴公熏陶,也是好处,便又来找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,您和我来!”

    还好我没回家,不然他找不到我了!

    周盼盼大感庆幸,弓着腰在前面引路。

    一路行来,一路昏暗,景色也越来越破败。中曲尚有人愿意栽花种树,北曲便连一丝绿意也不见,哪怕飞鸟偶尔掠过排泄带出种子,不等发芽,也被人赤脚碾过。

    坊墙阴影处,稍不留心就能瞥见随地排泄的醉汉,破衣烂衫的乞儿在中曲讨得一天饭钱,安闲躺在檐下。一盏灯也不见,唯有天边月亮遥挂,周盼盼脚步又轻又快,几乎是腾空踩着,将父子俩带到周家。

    周家门第冷清。

    她妈妈在北曲也算“有名”,并不像其他鸨母一样只要给钱就接,保得姑娘们各个齐头整脸,没有病症。

    但坏处就是,没人。

    其他人应该也是空手而归,周盼盼敲开家中大门时,堂中四五个女娘都齐齐拥上,又止住脚步:“怎么还有个小孩儿?”

    “啊呀我的盼盼,怎么是个带把的你都拽呀!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蓦然见了这么多大人,小孩儿不惊不语。

    隔壁醉汉声音弹到坊墙,传至耳畔。

    “大采!我中大采了!上酒!”

    “去你的驴狗货,给我送的是什么破东西,老子要酒,酒!”

    一声痛呼,隔壁女娘的后脑袋砸住隔墙,“咚”一声闷响,众人见怪不怪,仅剩下唏嘘庆幸。

    李知微亦不起波澜:“周娘子,请带我去看裴公墨宝吧。”

    听了他的来意,众女歇下心思:“原来是为这个。盼盼,你是真不怕死呀!”

    周盼盼深吸一口气,躬身道:“郎君请。”

    色赌双行,隔壁沸反盈天,李知微带着善思上楼观看时,发现大门被敲开,额头还在流血的妓女口齿模糊地哀求道:“求姐姐们好心,卖我一竿酒。”

    善思听见声音,正要往后看,却被父亲轻轻叩住后脑:“看脚下。”

    他就不言不语地往前走。

    周家构造简单,一楼大堂做些沽酒献艺的明面营生,二楼则分隔六七间房供姑娘们使用。回廊壁上有艳情彩绘,周盼盼屏息凝神,唯恐这小孩左顾右盼,谁知道他爹让他“看脚下”以后,他就专心致志着只看脚下。

    真听话啊。

    她松一口气,来到走廊尽头,打开房门:“裴公的墨宝就供奉此处。”

    居室尽头,锦帷幕后,挂着一卷画轴。

    李知微想过所谓的“裴公墨宝”是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有可能是一眼就假冒伪劣的代笔之作,也有可能是北曲妓子不知从哪里偷来再悄悄拓印的模版,还有可能这女孩儿和他玩心眼,说是裴照元,实则是裴罩原。

    甚至可能没有字画,偷来的一支笔,算作蘸了“墨”的“宝”。

    毕竟裴照元有一次打马过街时遗落手帕,都叫出千金之价。

    但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,真是裴照元亲笔。

    李知微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
    毕竟裴见濯听见此事的表情不太寻常。

    李知微晓得裴家兄弟向来不大对付,准确来说,是裴见濯单方面和比他大了快二十岁的兄长作对,背后原因不难猜测。

    裴照元实在太过优秀了。

    任凭是谁,只要稍有心气,就不会乐意在兄长的阴影中度过一生。

    可要超过兄长,又何其困难。

    他连婚姻都如此完美,尚主以后,哪怕公主多年无出,也没有妾室,还发誓不生异腹之子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人,被指认曾在平康坊最下贱的北曲留下痕迹,与恶徒囚犯同堂狎妓,他的弟弟会怎么想?

    猎奇、恼怒、追查、得意。

    而不是像裴见濯那样,摆出厌恶的神情。

    在他的眼里,裴照元干得出这种事。

    或者说,他知道裴照元干过这种事。

    即使裴见濯对兄长之事一言不发,信息还是能从他眼角眉梢流露出来,为李知微所捕获。

    可他没想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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