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鳞: 160-17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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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下的双目,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。

    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,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,这样的目光么?

    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,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。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,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。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,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。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,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,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。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,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,不能比他走得更远。

    剑的本质很简单,可是,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。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。

    所以他偶尔会想,相濯什么时候会来。相濯来的时候,会是什么样子?

    某一天他们说,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,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,将其干脆碾碎吸收,如何。

    云相奚说,再等等。

    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,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。那样的话,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。

    他也想过一些充满仇恨的神情,被这样无用的情绪遮蔽了剑道,就很难来到最高的地方,那样的话,也需要用一些办法拂去。

    但他觉得相濯不会如此。

    其实云相奚很笃定再见到相濯的时候,那孩子会是什么样。他很了解相濯,云相濯和他一样,都不会轻易改变。

    相濯身上有属于灵叶的一部分,以致会勘不破世间的种种虚妄。他会一直恨他,但会把那种恨藏起来,压下去,像是已经忘记。因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的剑道。他会永远练剑,不会浪费任何一丝天赋和领悟。他会在人间把那些东西全部感悟得到,然后,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但这样的剑也是不好的。忘记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,而是在心中埋下了暗毒,他依然会教他,帮他把那些仇恨的凡毒也剜出来,重新塑成一颗剔透的剑心。

    那都是一些无聊之事。但是,相濯毕竟有所不同。

    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。

    是这样烧不尽的红。

    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,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。

    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,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。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,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。

    因此,所谓寂灭、所谓虚空,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。

    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。

    云相奚无所谓寂灭,也不在意虚空,不意外。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。比如云相奚应该死,这也是一个结束。

    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,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,他腾跃折转,有进无退。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,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,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?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?

    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,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,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,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?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?

    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,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、孤寒的剑光。

    云相奚。

    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?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?

    如果你真的达到了,那你为什么还在找?你为什么还在等?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,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!

    你到底想找到什么?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?——你有没有问过自己?

    哦。你问不了。

    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,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,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,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,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。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,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——讥嘲般的冷笑。

    如他的剑,带起漫天的、凋零的血光。

    原来你根本问不了。

    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“自己”。即使有,也被你一剑、又一剑削去了,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。

    ——你永远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仿佛只是一瞬间,已经过了千万招。

    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,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。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,或者说,他从来没有过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。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。

    能够和他站在一起,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,让他可以与之为敌、与之为友的人,他的孩子。他照见了那面镜子,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。

    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,可是现在,在那对剑之中,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,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。他知道相濯也是。

    ——他们可以一直这样。

    原来他一直追寻、一直期望的东西,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。

    云相奚看着那柄剑,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,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,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。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,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。

    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。

    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,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,他只是要杀了他。

    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,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。这样纯粹的、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?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。

    可是比剑到了此处,又岂只是比剑。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。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,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。

    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,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。

    不知道从何时起,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,大地也坚固了几分,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,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。

    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。

    有明眼人看见,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,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。

    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“咦”声,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。

    微生弦:“叶宫主和人打架,打坏了我们的天道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,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,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?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“你们没救了。”微生弦转身而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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