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臣贼子: 160-17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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痕洇花了连片墨迹;往后翻,湿痕渐渐少了;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,字也工整、冷静了太多。

    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,轻叹一声。

    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“匪浅”来形容,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。

    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。

    “公子看出来了,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。”胡伯道。

    景平陡而回神,深吸一口气,点了头。

    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,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,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。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。

    晏初这是在做什么?

    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?

    “南晋定都第一年,将军和夫人就没了。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,四面楚歌,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。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……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,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。”

    依着胡伯讲述,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,每天都在哭,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“爹娘真的死了么”、“爷爷最厉害了,你让他们回来”。

    老将军丧子心痛,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。

    “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,有一天他又不吃饭,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。老朽看得出来,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、狠下心……”胡伯缓缓地讲,思绪飘回那一刻。

    “老将军吃完饭,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,而是转向少东家,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‘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,你爹娘,我的儿子、儿媳,死了。以后不许反复来问。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,那时只剩你一个人,你也不活了么?你依然要活下去。所以你要知道,死亡很正常,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。你若不想被左右,首先要去面对,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,反而不会那么痛了。李家只剩咱们两个,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’,”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,“道理没错,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,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?七岁啊……咳,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。可自那次之后,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,他不再缠着爷爷,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,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,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、嘘寒问暖。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,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,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‘我爹娘死了’。他心疼,但是没管。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、不哭了……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,连带娘亲的嘱托,和这一沓子事实,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。那以后,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……老将军没了的时候,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,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。”

    景平翻着割心、冷冽的字,发现每页纸都被小李爻写了日期和页码,一共一百多页。他阖了阖眼睛,仔细将顺序捋齐——所以晏初不爱哭啊,怕是短短数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……

    “怎么……”景平捋到一半,奇道,“怎么中间少了些?”

    他拿给胡伯看,页码在某天中断过,第二十七到三十五张不见了。

    胡伯也皱眉,摇着头想不明白:“许是损了吧。”

    景平将所有东西重新放进黑玉匣子,仔细包严、埋好,对着埋东西的方位端正深鞠三个躬:二位放心吧,往后我会陪着他。让他平安喜乐、福气绵长。

    他折腾完这些也没心情收拾屋里了,去洗漱、换了衣裳,进书房安坐着理思绪。

    李爻打磨的无相香樟小木球静静躺在桌子上,景平随手拿来摩挲着。对方在他面前惯的没溜儿,到正事上又永远可靠。他悲怜地想:我少年无助时,好歹江湖逍遥,有姨婆伴着,后又得他哄着、逗着安慰;可他少年时,身份被多少人窥觑,身边有谁哄呢?

    心疼孩子的人总希望子女孙儿在自己的庇佑下成长得慢些,当年李老将军是有多少力所不能及的无奈,才对这块心头肉这般狠心……

    而后造就他一将功成、满身疮痍,到底是幸还是不幸?又后不后悔?

    事非经过不知难,景平不知。

    他怔怔出神,房门被敲响了,常怀推开门、身后跟着个中年儒士。

    儒士进门拱手作揖,景平先一愣,闪念间知道他是松钗。

    “常大哥去歇吧,我跟先生叙话几句。”景平道。

    他请松钗随便坐,熟络地摆弄茶具沏茶。

    松钗微笑看着:“公子与王爷越发像了。”

    景平茶斟半杯,坦然承认:“我不过是爱屋及乌。”

    松钗会意地笑着,言入正题:“宫中和左相府外多处有异动,若放任不管,乱事就在这一半日,是即刻上报压下来,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景平还在摩挲那块无相把件,动作温柔如研磨思念细细伴茶,表情却渐渐阴恻起来:“让他们闹,而且……”他看向松钗,“咱们得适当给予便利、暗中推一把,才好赶在晏初回来前斩草除根。嗯……护好赵岐,他终归是仁义。”

    松钗点头,将事情抓重点细说,与景平勾兑得当,端茶喝干,起身走了。

    如李爻所料、如豫妃所言。

    太上皇威仪犹在,且就事论事的话,赵岐登位说得好听是应急之举,说不好听就是某朝篡位,乱臣逆子。

    如今赵晟回来就被软禁,太多人看得明白——“待到社稷安稳,还政于太上皇”是句屁话。

    左相府周围一直有禁军守卫。

    苏老爷像只困兽。他只是暗自庆幸,近来乱事太多,外孙大概还没腾出手来发落他。

    他打点关系,给闺女发了两封信,石沉大海。

    实在不知是守卫的小子收钱不办事,还是女儿得知他的算计,压根不想理他了。

    老头儿的花白头发又气多了不少。他暗骂闺女想不开,外戚转正,岂非更好?

    更深露重。

    苏禾打发老管家去睡,独自坐在窗边看天上的圆银盘子发呆。

    猝不及防间,他余光见暗影一晃,以为自己眼花,定睛细看确实有个黑衣人进了屋。

    黑衣人端身行礼,将面巾摘下来。

    苏禾看清之后,惊喜又戒备起来:“你我合谋复刻掌武令之计已经败露,还来做什么?老夫事败,即便抄斩也不会说出你跟扶摇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“相爷这就放弃了?”

    来人是福禄,他声音轻轻的:“露不一定败,如今赵岐篡位,皇上生大气,身子更要不行了,大人若能借机匡扶社稷,把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扯下来,往后的江山,就彻底是二殿下的了。”

    苏禾眯了眯眼睛,让父子二人鹬蚌相争皆损?

    甚是狠毒啊。

    “我深陷乱局自有道理,你又是为何?”

    福禄弯起嘴角,表情居然有一瞬的温柔,与前一刻阴毒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他心里荡起一湾涟漪:折腾到头只为了给她演一场热闹,让她看见我。

    但他不能这么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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