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明朝汐: 30-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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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荀玄微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他斜倚着长案, 慢悠悠地?收拢卷轴,似乎被当?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,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, 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。

    厚重书卷放回案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   “何谓对?何谓错?”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, “愚公被北山阻路,他发动全族, 誓愿世世代代移山, 直通豫南, 到达汉水。此为一族一户人?力所能及之事?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, 这难道不是寻常人?的明智做法?”

    “然?而世间人?众口一词,称赞愚公坚韧, 而贬低智叟浅薄。阿般说说看, 若你是愚公族人?, 你可愿意为了一句‘坚韧’, 终其一生, 日日夜夜地?挖土平山?愚公坚韧, 耗尽家族光阴年华。智叟浅薄,族人?河曲赏月泛舟。孰对,孰错?”

    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?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, 她一时没想通,闭着嘴不答。

    “阿般,你天性里是有几分?执拗的。” 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,浅啜一口。

    “拗性不是坏事,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。但人?之本?性, 逐甘畏苦。红尘世间,本?就苦多而甘少, 何必逐苦呢。倘若某件事于?你有百利而无一害,你追根究底之前,须得想清楚,你的拗性,是否会害了你自己,害了你身边的人??”

    阮朝汐默不作声地?听着。并未急于?辩驳,人?坐在原处未动,视线盯着地?。

    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,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,阮朝汐却突然?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。身份是假冒的,血脉是假冒的,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,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,称呼他为长兄,亲近他,接受他的馈赠。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?继续在苦海中挣扎,自己却视而不见,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松开手,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,迅速地?瞄了眼对面,又飞快转开视线。

    她醉后还是有点?晕眩,灯光又太明亮了。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,一半隐藏在阴影里,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。

    心跳剧烈如鼓,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坞主,我从小习惯了吃苦。我不怕吃苦。比起?吃苦,我更怕……假的就是假的。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……我心里不安。我宁愿回东苑,和李豹儿,陆十他们一起?继续吃苦受训。比起?做阮十二?娘,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。”

    满室寂静。

    啪的一声,烛花爆裂,室内明黄的光猛地?炸起?瞬间,又黯淡下去。

    “说完了?”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,把空杯放回案上,清脆一声响。

    阮朝汐低着头,忍着声音不要?发颤,尽量保持平静, “说完了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起?身,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。

    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?,吹起?了他身上衣袂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。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天色不早了,回去歇着罢。”荀玄微淡淡地?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阮朝汐起?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,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?扶她。

    即将出门时,背后蓦然?传来?一声询问。

    “你如何笃定是假的?”

    阮朝汐的脚步一顿。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,“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?支,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?弟和你父亲同名。年纪也?对得上。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。就连阮荻听了也?觉得,至少有五成?把握是真的。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阿娘……”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,“我想起?来?了。她曾对我说过,我们往豫南走,最先投奔阮氏壁。她说我们本?是寒门庶姓,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,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,放我们母女进坞。”

    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?,荀玄微起?身走开几步,颀长身形站在窗边,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?的冰花。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。

    “原来?如此。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,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,你全盘接受,深信不疑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地?笑了声,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你阿娘对你说的话,都是真的么?”

    “为何不是真的?”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,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?晕眩,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,但她还是坚持说,

    “那?是我阿娘。她临终前还护着我,我陪她到最后一刻。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立在窗边,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,唤了她的大名。

    “朝汐。以你的年纪来?说,你过于?聪慧洞察了。思虑得太多,洞察得太多,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,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但朝汐,你需知道,我对你绝无恶意。古人?常说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”。你如今尚年幼,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、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,你阿父也?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,你阿娘对你说的话,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,关窗转过身来?, “你会承受不住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混乱地?站在原地?。

    阿娘和坞主,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?,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。

    直到白蝉带她出去,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。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,他确实是祭祀故人?而来?。

    坞门高楼处,阮荻一身素衣,低头往下看。

    白茫茫大地?四野,缭缭青烟升起?。凡人?肉眼看不到的所在,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。

    他突兀地?问了一句,“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?”

    荀玄微站在他身侧,缄默不答。

    阮荻了悟, “你不能说?那?我只问一句,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?”

    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,门楼旗帜猎猎作响,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“这也?不能说?”阮荻苦涩地?笑了笑,“罢了,我不再问了。今年祭祀事了,我明年再来?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。

    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。两人?即将告别?的前夕,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,“他有遗愿嘱托我,我已应下他。你若信我,便不要?问。”

    阮荻一怔,眼角泛起?泪花,郑重长揖到地?。

    即将登车返程前,他脚踩在车蹬处,回身又问,“十二?娘之事劳烦你甚多。关于?何时接她回阮氏壁——”

    “昨日我与她商谈了。她谨慎畏生,这几个?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,便不愿轻易挪动。回阮氏壁之事,目前心有芥蒂,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。”

    阮荻道,“人?借住在你处,我是极放心的。十二?娘年纪还小,缓几个?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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