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月应识我: 60-7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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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力难以实现的瑰丽景象所震慑,初初对鬼界心生敬意,等到踏入孽海台,即便没有犯下滔天大祸,走在电闪雷鸣的漆黑云海下也会两股战战,冷汗直流。

    什么自命不凡,什么居功自满,尽数抛之脑后。

    数遍生平的八十一根冥柱与其说是替天行道,不如说是借由这条充分展示何谓鸿沟天堑的鞭子敲碎凡人脊梁,重塑规则秩序,叫人忘却以往的荣华富贵,放低身份臣服于冥府。

    但她是皇帝,人间共主,叫她俯首称臣,怎么可能?

    鞭子横过脊背,似将她整个人对半劈裂,背上犹如被人泼了一盆烧得滚烫的炭,火星四溅,顺着狰狞裂开的皮肉渗透进去,刮肉剜骨,好像要将她的后背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似的,灼痛感久久不息。

    沈令仪冷汗淋漓,面无血色,脑中有一瞬全然空白。

    她头一次清晰地察觉出附在自己身上的魂魄,想起濯春尘所说,厉魂鞭之下难有完魂,恐有魂飞魄散之虞。

    仅此一鞭,她的三魂七魄竟似乎畏惧得要离体而出了。

    这条鞭子凝聚了凡人难以匹敌的力量,好比雄鹰猎兔,手到擒来,是种族间天然的压制,皮开肉绽,体无完肤,在沙场中历经生死的她不会害怕,但魂魄受厉魂鞭强压完克,不得不怕。

    花俟随后赶到,恰好见到她体内金龙萎靡不振地伏趴在地——说是金龙,其实是一团形似游龙的淡金云气,说是伏趴在地,其实是这团云气萦绕的形状有些相似。

    上古人皇身灭神陨后,识海中残存神识幻化作生生不息的龙气,庇护着人间历代君王,使其不受邪祟侵扰。

    但这股源于人皇的神力也有自己从主的原则,傲骨磷磷,不是何人称帝都能将龙气收为己用,如若德不配位反而会招致祸端,沦为亡国之君。

    乱世中所谓三足鼎立,逐鹿中原,亦是龙气在暗自择主。

    在人间闲来无事,花俟曾化形溜进皇宫,她见过绥朝前任幼帝,名叫沈绪的小孩当时仍在帝位,但龙气薄弱,花俟不懂什么面相,仅凭那几缕轻烟便断定他并非真龙天子,之后果不其然。

    相较之下,沈令仪体内这团龙气丰厚许多,且似与主人同心同体,沈令仪素来心傲,云海之下一视同仁,不知她是帝王,也不知她并非受冥府拘役的千魂百鬼,由八十一根凶兽脊骨凝炼而成的厉魂鞭暴烈狠厉,想要像驯狗一样将她驯服。

    她不会示弱,也不会折服!

    淡金云气受其影响下开始慢慢发生变化,方才还蔫巴巴的金龙从地上爬了起来,伸出一对神气的龙角,贴近下颌处模模糊糊地分出几缕细细云气,似龙须飘扬,金龙重振旗鼓,抬高龙爪,踏地仰首,威风赫赫地吼出一声龙啸!

    具化在外便是平地而起的罡风阵阵,龙吟似有若无,在下一记鞭责前本应先落八十一道惊雷,但雷声仿佛被什么旗鼓相当的无形之物震退,五下闪电后才迟疑着继续落雷,也不如先前撼天动地,闷雷钝响,叫人瞧出了它的胆怯。

    神思飘远之际,冰凉柔软的掌心蓦然抚过她下颌,一声柔柔弱弱的“亲我”叫她忽略了轰隆隆的雷声,也令她如飞灰般四散的魂魄又一点点聚拢回来。

    沈令仪撑了撑被汗淹得朦胧的眼帘,渐渐看清身下人的情况,头发蓬乱,面颊微肿,唇角溢血,衣襟领口满是血污,好像在来孽海台之前便已伤痕累累。

    但除了她所刺的那一剑之外,余下的伤又是怎么来的?对,青鸾……

    自己挨这鞭子,好歹还有肉身稍可卸力,饶是如此,魂魄依然被威慑得扭曲变形。她有伤在身,直接以脆弱不堪的魂体受刑,明知冥柱判她生前犯下弥天之罪,若是求饶忏悔换来减刑,还好受些,却道不悔,不悔……

    所问所答,沈令仪全都听见了。

    才出法阵,令所有生灵为之动容的惨叫嚎哭便冲破耳膜,直击天灵盖,刹那间,沈令仪心口血液几乎停滞,唇色一白,几乎腿软着地。

    她知她看似弱柳扶风,却是心志十分坚韧之人,也将尊严看得极重,身为柔弱文臣,又长了一身清白峻骨,从前爱恨纠缠时,对她稍加折辱便觉别有一番意趣。

    但眼下见她当真颜面扫地,幼犬一般蜷缩着,如泣如诉,沈令仪想捅破这天地的心都有了。

    能令她忘了脸面,屈辱至此的该是怎样抽筋扒皮似的疼痛?

    鸿蒙初开,天地混沌,盘古神躯尽数幻化,人间方有日月星辰,桃李春风,而沈令仪三魂七魄收归,恰如新生,体会到的第一股滋味便是心疼。

    “亲我……”李怀疏摸着她的脸,又痴痴说道。

    沈令仪的魂魄都能暂时被抽离,她就更是神魂恍惚了,她兴许还不晓得眼前这一切不是做梦,而是真的。

    她的掌间血肉模糊,触摸时的感觉不太一样,沈令仪想起她是如何迎剑而上,如何握剑追问,一步步将自己逼走,只是为了自己不要以身犯险,平安离开无尽墟,眼眶变得湿湿热热。

    “眼睛又看不见了么?”

    沈令仪还未知晓眼翎之事,李怀疏口中仍是呓语,并不答她。

    “小瞎子。”她柔柔一笑,以年少初见时的称呼亲昵唤她。

    真希望从今以后,她们之间,一切从头再来。

    她的吻落在她用来蒙眼的白布上,感受到她眼睛细微颤动,长睫隔着薄布痒痒地扫过她的唇间,像是一个腼腆而缠绵的回应。

    雷电不知闪落第几道,不知之后还要再挨多少鞭。

    李怀疏受伤太重,气息微弱得像是一不留神就要烟消云散,沈令仪俯贴在身上都怕弄碎她,以掌扶地,在彼此之间支开些许距离,却更严实地护住了她。

    “这会儿瞎了比没瞎好。”

    省得你见到我也跟你似的饮泪咽血,好不惨痛,又不听话,要推开我。

    这里不是众人山呼万岁的朝堂,也没有香车玉辇朱雀道,有的只是一个差点痛失所爱的可怜人。

    想起近来总是寡妇长寡妇短的打趣,她低下头,以额相贴,对方仅是一具魂躯,额面温度冷得像冰,激得她浑身一颤,侥幸在一息之间被后怕取代,连唇角浮起的笑都僵住了。

    声音从沙哑的喉中挤了出来:“李怀疏,你究竟还想让我再当几次寡妇?”

    沈令仪敛了敛眸,放轻呼吸,好叫背上鞭痕别再沸腾起痛,微挺脊梁,等待着第三道厉魂鞭的到来,她要替李怀疏拾起碎了满地的尊严,才会甘心抛弃自己的孤傲。

    她二人在这头情意绵长,青鸾与花俟在那头早斗得不可开交。

    青鸾仙体虽被冥气侵蚀,功力却仍是深厚,花俟到底难敌,在半空中被击退落地,喉头一甜,吐出血来,她抹了下唇角,又立即爬起来,青鸾仍停悬高处,倒也被花俟逼出了依稀散发着黑气煞气的青色羽翼,她合掌拈决,从流转的青光中分出九枚神钉一齐射出。

    花俟扭了扭腰,张开嘴,朝她亮出獠牙利爪,既娇媚又凶狠,从裙底探出的九条尾巴扫至眼前,展开如扇,火红的尾尖簌簌抖动,先是将九枚神钉沿原路送还青鸾,再是一击地面,立时筑起一道高大坚实的土墙,暂且隔断了青鸾视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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