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云直上九万里: 16、稻草蜻蜓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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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月明,无星,肃州这座昔日的边疆重镇在苍穹之下沉静无言,一辆马车自缄默的大地穿行而过。

    赵鸢抱膝坐在车缘,脑海中不断回想方才魁星楼阁楼的那些画面。

    白花花的□□,比她偷看过的任意一本春宫都更要过份。在酒池肉林中,李凭云也没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尽管是那样龙蛇混杂的场面,她依然第一眼看到了李凭云,彼时李凭云左手手掌正撑在一个胡女的脖颈上,右手握着笔,在她背上题诗。

    那只写下《律论》,杀尽天下不公的手,竟然沦落到写淫词艳曲的地步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赵鸢有两种心绪,它们复杂地交织。

    一是惊,二是愁。

    她惊的是原来李凭云同裴瑯之流没什么差别,愁的是她竟然如此爱多管闲事。

    赵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驾马的六子道:“赵大人,你想说什么就说吧,我发誓,不跟李大人说。”

    赵鸢见他发誓了,便放心倾诉起来:“昨夜李大人教我同晋王理论,我以为他与晋王裴瑯这些权贵是截然不同的人,可今日看到他和他们一起作乐,我觉得...自己像个傻子。”

    赵鸢的话逻辑不明,但六子迅速抓到了核心思想。

    “赵大人,你是担心李大人诓你出头,故意整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在来陇右之前,李凭云三个字,就是高高的明月,世人都有白月光,而她心怀李凭云。

    真正认识这人以后,发现他不但酗酒,还很好色,昨天和沮渠燕卿卿我我,今天就和卖酒女难舍难分。

    不止风流好色,更区别待人!在沮渠燕和卖酒女旁边,他放纵温柔,对自己可曾有半点好颜色?

    论姿色,她丝毫不输,论才情,她们谁比得过她?论性格,她赵鸢对他可是任劳任怨,凭什么他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性情,在自己面前便高高在上,爱答不理?

    世人的明月尚在,而她头顶那轮明月不断下坠下坠,任凭她生拖硬拽,他还是堕落了。它摔在地上,她伸手去捧月光碎片,结果被扎得手疼。

    难道裴瑯说的都是真的,女人越老实,越无趣么...她注定只能当个无趣的人么?

    “赵大人啊。”六子苦口婆心,“你就是太把李大人当个神仙了。咱李大人吧...也是人,是人就有缺点。”

    赵鸢乖乖受训:“嗯。”

    六子道:“赵大人,见的人多了,你就知道但凡是人,都有千面,有最坏的一面,就有最好的一面,能看到人最好的一面,那是你的福分,也是你的天分。”

    “六子,你见过很多人么?”

    六子玄妙道:“让我数数...哎呀,见得太多了,跟天上的星星一样,数不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否有人是让你印象深刻的?”

    六子眯眼道:“还真有一个。”

    赵鸢洗耳恭听。

    “那天晚上,月黑风高,月明星稀,玉门关那叫一个鬼见愁,我本来打算当夜逃出关的,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几个酒鬼在赌钱,手痒痒没忍住,就跟他们赌了几把,耽误了出关的时间。我兜着一包铜钱,打算在破城门洞地下睡一晚,大半夜,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抓住我的手,我半条命都给吓没了。后来我定睛一看,瞅出了那是个人,我摸了摸他的脉门,见那人离死不远,就给他分了半边毯子。那人奄奄一息的时候,说要跟我赌上一赌。”

    赵鸢被吸引道:“赌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说啊,赌他的命。我死人见多了好不啦?他要真敢跟我赌,必输无疑啊。那我就跟他赌,若他能活过天亮,我就后半辈子给他卖命,若他活不过,我就把他身上的细软都抽走。”

    “那人可是...李大人?”

    六子露出笑容:“不愧是赵大人,聪明。”

    凭李凭云现在地模样,赵鸢实在看不出来他也曾经历过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六子道:“结果是什么,想必不用我说,赵大人也知道了。所以李大人这个人,你可以憎恨他,但不能质疑他。甭管他做什么破烂事,你照着他说的去做,准没错。李大人虽然不是个东西,但遇到他,是咱们的福分。你记住我接下来这句话,李大人么,你越让他,他越对你得寸进尺,必要时候,还得对他态度强硬点。”

   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,赵鸢受益匪浅。二人回了驿站,赵鸢回了屋,六子提了盏灯坐在驿站对面的草坡上,一边编稻草,一边等着李凭云回来。

    夜色越发深刻,终于听到一段急促的马蹄声。

    片刻后,李凭云从车上下来。有种人喝醉了,不动如山,李凭云是这一种人,可今天他的步伐也不禁飘了起来。六子捏着稻草,跑到他身边,接替马车夫扶着他。

    那车夫是晋王派来的人,将李凭云送回来,就转头驾马离开了。

    李凭云道:“不必扶我,我自己能走。”

    “行吧行吧。”六子说,“反正你脑袋没掉,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。”

    李凭云讽笑:“李凭云的脑袋,是谁都能拿走的么?”

    “是啊,天大地大,都不如你李凭云命大。”六子感慨一声,“我大半夜在这儿等你,一是担心有人要对你不利,二是趁你进屋前,给你提个醒,今夜赵大人看到了你跟晋王一起寻欢作乐,担心你和晋王同伙,故意诓她带着胡十三郎去送人头,你好好给人家解释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何要与她解释?”

    “就凭她是咱县衙里日后唯一的主簿,不哄好她,谁给你干活?”

    晋王是武将,灌酒的手段极其多,李凭云比平时醉的更厉害,明明醉成这样,他看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都已经不清晰,却犹能想起赵鸢瞪一双圆卜隆冬的眼睛,虔诚地看着他的模样。

    大抵他在浊世里停得太久了,有一股清流经过,才会记在心上。

    “她有问题,便自己来问我,不来的话,就自己心里憋着。”

    李凭云径直往驿站院中走去,六子从身后递来一根稻草编的蜻蜓,“姑娘家都喜欢这些玩意儿,赵大人要是忍不住对你动手,你就把这个送给她。”

    李凭云微靠在门框上,手指捏起那只稻草编织的蜻蜓,举在空中,搓动着它转动,“你还会编这个?真是深藏不漏。”

    本是无风,可当李凭云转动稻草杆的时候,那只草蜻蜓的翅膀震动,仿佛有了生机,随时都会乘风而去。

    六子得意道:“我师父给我起名叫江淮海,就是取了个海纳百川的意思,江湖上的玩意儿,只有你没见过的,没有我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李凭云突然道:“是么?”

    “赌不赌?”

    “你只剩一条命了,拿什么跟我赌?”

    六子瘪瘪嘴,“李大人,做人不能太自负啊。”

    李凭云轻笑一声,捏着那只稻草蜻蜓进了院子。

    手中这细小的玩意儿,看久了,也真的像是生灵,李凭云竟不舍将它扔掉。他低头向前走着,灯影之下,他的影子寂寥而磊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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