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凭子贵: 4、缃帙第一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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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后天地一新。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期待,当被大雨打落的知了再次爬上树枝歌唱,潮湿的晚风拂过阶前,李知微由衷愉悦起来。

    他跪坐在檐下,仰望着屋檐外无垠无光的夜空。远处的蓬莱宫在夜色中闪耀。忽然腿上一沉,裴见濯躺倒在他怀中,贴近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。

    见濯如果不是见濯,他会不会和他在一起?

    他的手下垂,搭在见濯肩头。

    和裴见濯在一起,已经快半年了。

    去年冬天,也是这样时候,见濯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,人尽散去,李知微没走,静静坐在他身边抄书。

    见濯醒的时候天色晚了,知微邀请他去自己的小屋子吃饭,吃完,见濯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昭文院的冬天是最难熬的,因为不许点火,可裴见濯来了,好像又暖和起来,两大一小躺着,善思的呼吸放长,忽然间,一个吻落在知微的脸颊上。

    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李知微没有拒绝他:“明天,善思回他阿翁家里。”

    黑暗里,见濯的睫毛压下来,意味深长:“喔。”

    再无人言语,也无需任何挑明,一切便成了惯例。

    冬去春来,转眼炎夏。

    李知微掏出蒲扇扇风,地面残存的潮气把见濯灿烂的红袍洇出残香,牡丹香,裴宅的气息,他轻嗅。

    裴见濯闭着眼睛,率先开腔:“哎,明天咱们去哪?”

    这里仅有一间房,不能吵醒孩子。唯有五日一次的休沐,善思前往外祖家时,他们才得亲近。

    他们会在那日出门,于偌大的永乐城中游逛,并肩走在街市坊间,宛如一对真正无忧的少年契侣,只是需避开崇仁坊那样的高门云集之地,以免见濯被人认出。

    他有那样一位声名显赫、炙手可热的兄长。

    李知微拿蒲扇拍拍他的肩,裴见濯撑起半身聆听。

    蒲扇一遮口耳:“平康坊新开了一家波斯旅邸,听说里头还有波斯衣服可以穿……”

    除却天边一朵没黑透的残云,无人听见他被裴见濯吞入腹中的尾音。

    “薛家有蒙学,我预备明年送他到那读书,住在他外祖家里,这里太小了,前两天有老鼠窜进来,我还捉了一只小猫。这事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?你还在吃饭的时候提老鼠吓唬他。”

    裴见濯沉默着。

    李知微猜测他应该是在想裴家的蒙学能不能让善思进去读书。

    裴家八百年簪缨,气贯河东,其底蕴不知比薛家高出多少。

    可蒲扇摇晃两下,裴见濯问:“你没想过搬出去住?”

    听起来像一种暗示。

    “我白天要读书,看不了孩儿,外头人口复杂,并没有这里安全。”

    昭文院毗邻宫城,藏有先代典籍,进出皆需严查。若迁至外街,留善思独处,他如何放心。

    “雇仆人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李知微无奈笑一笑,并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何不食肉糜。

    裴家都是世代家生子,见濯根本意识不到人口集市的良莠不齐,购买仆役回家容易,调教却难,知微一旦去上学,善思一个小孩在家,若遇见欺主之人,如何为继。

    他怎么能赌万一。

    更何况,租房屋、买仆役又是一笔钱。

    李知微虽然赚得多,但花的也不少,善思被蚊虫叮咬就要生病,因此只能围上透气的鲛绡帐,一尺一千钱,前几天被老鼠咬出小洞,一整床就废掉;晚上安神的乳香,一两更要二千,肌肤敏感,衣物需要特制,还别说他平日里的食药。

    一个小官的月俸也不过九百钱,有时候还要用稻米胡椒等实物代替,善思这样的孩子,在多数的家庭就只有一个死字。

    他用了很多很多的钱,硬生生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    他不能离开昭文院。

    哪怕昭文院毕业了就可以授官也不行,那点薪俸不够他养家。

    当然,他还有另一条路——

    裴见濯说:“我给你。”

    李知微没说话,他望到见濯腰间的香囊。

    不是丝绸也不是皮革,是蛇蜕。

    白蛇蛇蜕。

    每蛇只取七寸处的一指皮,不知死去多少长虫,耗费多少时光,才能换得这样一个囊袋。

    那天他路过西市,看见有人竞拍,比见濯这个小许多,大概是二百万。

    就这样陷在雨后尘阶。

    供养李知微,对裴见濯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,只需要从指缝里漏出一点。

    “我不要。”李知微很认真地对他说,“咱们之间,不谈这个。”

    他想要从裴见濯身上得到的,也从来不是有数的金钱,他只要最关键、最重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裴见濯被他拒绝,神色晦暗不明,过了半天,他调整好了自己:“你方才说什么波斯衣服?”

    李知微也不拘泥,语调轻松:“……我开玩笑的!”

    “我听人说,波斯人很爱宝石,嘴巴、鼻子,还有肚脐眼上都有镶嵌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摘下来时喝水,嘴巴不漏吗?”李知微打掉他在自己肚腹周围徘徊的手,“我给你买一块宝石打鼻子上好了,像牛嚼环。”

    裴见濯哈哈大笑,忽然孩子气地假扮成一头牛,用根本不存在的牛角把李知微撞倒,两个人叠着对视一瞬,觉得心痒难耐,又觉得幕天席地,最后,见濯投降道:“进去吧,外头有虫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!”李知微搂住他的脖子,“香还没燃完呢。”

    凭你也想闻我儿子二千一两的安神乳香?

    你多闻一下,我儿子就少吸一口!

    所以,他们只能在外面再接了一个吻。

    白蛇蜕鼓着,又瘪下来。

    红宝石漉漉闪光,托在西市商坊柜前的团纹织锦上,吸引来往游人观看。

    善思发表了第一个意见: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外祖不喜欢石头,不要。”

    见濯状若无事地收回手,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调子,算作回应。

    李知微哭笑不得:“嗯,没说要买,外祖、舅舅,还有阿姨都喜欢什么,咱们再买一些送给他们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善思沉默片刻:“他喜欢钱。”

    柜后老板忍俊不禁。

    奇怪的搭配,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上街来,说穷吧,不说后头那个高个大人的罗袍,单说这小孩身上穿的桑丝绫,一丈便要三千文,且绫料须祖上出过三品官员才可穿戴,商贾人家,即使富可敌国也不能上身;可说富,哪有贵人家的孩子,天天把那黄白阿堵挂在嘴上的?

    况且一个仆人也没有,自己上手拎东西。

    不过,把东西卖出去才最要紧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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