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烟如火: 六十九、七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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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是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三天才打电话。那时她和表姨因为活动才去了威尔斯。听见消息,她有片刻的沉默。我并不劝说她立刻赶回来。反正父亲病情已经稳定,还有人照顾,用不着母亲劳累。

    不过我告诉她,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。

    在以往,这一直是母亲心中最企盼的事情。可是那时她听了好像怔住,好片刻才答腔,但彷彿并不想对这话题多谈下去,很快说回她能返台的日子。在斟酌后,她还是等到那里活动结束才回来。

    母亲下午下飞机,先到家放行李,就搭着车子到医院去了。

    我开完会过去,她已经待在病房有一阵子。但是走进病房,里头只有她,整张病床连带父亲都不见,请来看护的阿姨也不在。

    母亲正在把一隻水果篮里的水果拣出来,装进塑胶袋里。那水果篮是之前一个探病的人拿来的,但是父亲当时还吃不了这些东西,就这么堆着。阿姨大概不敢碰,许女士也是不可能拿回去。

    看我进来,母亲道:「全都坏了。要是先放进冰箱里,还可以保存一阵子。」

    我只问:「人去哪里了?」

    母亲道:「到復健科去了。」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是医师说,父亲越早开始復健,生理机能越能恢復得好。因虽然父亲还不太能够坐起来,这两天就开始进行了;每次都是看护陪同,推着整张床去。

    父亲復健的状况,我并不曾问,也不去看。甚至要抽空才能到医院来一趟。只听说那復健大概是很辛苦,每次他总要满头大汗,好像歷经一次马拉松长跑一样。

    许女士还是天天来的。这时并不看见她,大概是知道今天母亲要来。

    我开口:「我还要回公司,先送你回家休息,反正有看护在这里。」

    母亲先不说话,才讲:「等你爸结束復健回来才走。」

    我不语,但是去坐在了沙发上,顺手拿起报纸看。

    母亲则继续处置那一篮的水果。弄好了,也不间下,还在旁边翻翻看看,要将桌上柜子里的东西都巡察一遍才甘心似的。甚至掛在衣架上的两条毛巾,她也拿去洗浴间洗掉了。

    过不了很久,父亲结束復健回来了。病房内的声音一下子多起来。人也是。除了看护,还有负责推送病人检查的护佐。还有许女士。原来她今天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我放下报纸,还是坐着。母亲倒马上丢下手里的东西去帮忙。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病床归位,挤着把父亲身上的管路看过挪过,好容易才都满意了。

    父亲躺在床上,始终闭着眼,显出疲倦的神气。那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沁着水光,好像刚才大汗淋漓过。

    阿姨这时去拿出新的一套病人服,大概要帮父亲更换。

    母亲彷彿想接手,但还是走开了。许女士也是站了出来,顺手拉起遮帘。一时之间病房内又安静下来,只有窸窣地更换衣物的动静。

    母亲和许女士都不坐下,向着病床的方向。她们站得有些近,看上去彷彿都是很坦然。分明是对立,现在却能够一副没事的样子。因为父亲,彼此仇恨的两个女人,现在还为了父亲,要演起一幕和平共处的戏码。女人向来比男人要会作镇定。可是显得我很不配合。好像我是凭空坐在这里的一个看客,这周围的一切人物都和我没有关係。

    那遮帘突然刷地被拉了开。阿姨把换下的一堆衣物拿了出去。许女士先要动,突然地一顿,掛着笑,友好似的看了看母亲,走向床边桌去拿起温水瓶。

    她兀自讲:「这个水要没有了,我去装一点过来。」

    等许女士走出去,母亲便转身从沙发上拿起她的手提包,一面道:「我先回去了。」

    我听见,便站起身。

    父亲躺在床上,床头摇高起来,让他可以好像坐着一样,不过他两边腋下被塞了枕头,样子很萎顿。他睁着眼望母亲,张着口,很费劲地说话:「明天,什么时候来?」

    母亲道:「早上吧。」

    父亲略一点头,目光调向我,嘴巴微微地动。

    我装不见,先道:「我送妈回去。」

    父亲彷彿木木的,过一下子才慢慢点了头。

    「我暂时就不到英国去了。」叫着电梯上来时,母亲讲。

    我不搭腔。

    母亲逕自说下去:「毕竟还是夫妻,不能放着你爸不管,至少这个时候不应该。」停了一下,又道:「等你爸出院,或者好了一点,我就找律师把离婚手续办一办。」

    我一怔,向母亲看去。

    母亲倒不看我,道:「我没有告诉你,其实你爸病倒前几天都跟我谈好了,他也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了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——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,他的决定才是决定。」

    我不知道说什么,一时沉默。

    母亲才向我看,忽问:「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?」

    我一怔,可是突然之间就知道她是问什么。我不语。

    这时电梯门开了,里面没有人。母亲先走进去,我跟在后。等到门关上,她又讲:「新闻闹得那么大,怎么不告诉我?」

    我低道:「反正是胡说八道,说它做什么。」

    母亲静了一下子,开口:「真的是胡说八道吗?」

    我不作声。

    母亲还自顾自地讲:「你跟你爸一样,以为我什么都不懂。」

    我不由得要朝母亲看。她面色和刚才没有两样,平平静静的。她道:「你外公以前常常讲,没有什么事情是空穴来风。在你小时候,我就听见过你爸另外有女人的事,我只是装作不知道。」停了一下,低声:「后来是实在装不住了。」

    她看来,突然讲:「过年那时候,跟你讲电话的人就是宽宜——是不是?」看我不说话,也沉默,才道:「我不是要怪你什么——唉,反正以后不管怎样,你自己要想清楚。」

    我仍然只有沉默。不料到母亲要说这样的话,可是思路和情绪都彷彿凝固了,转不动,也在抗拒。

    因为那太痛苦了。

    之后母亲就不开口了。我送她回家,又去了公司。直到很晚的时候才返家。现在我又搬回这个家里。

    母亲已经休息。我收拾好,躺上床,翻来覆去的。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。

    其实闭起眼睛,捱过去就能睡着了。但是我又起来,打火点菸。都怪母亲那些话。父亲竟然就同意了和母亲离婚,甚至签好名字。虽然最早开始就是他先提起的。好像母亲说的那样子,他的决定才是决定。

    我想,假如仍由父亲决定,我现在一定不会在这个位子上。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报復的快意。可是立刻感到一切很可笑。

    因为睡得不很好,到隔天,我比平常还要早出门。

    车到半路,我突然想到医院去。上病房时,阿姨并不在,可能去买早饭。父亲倒是醒了。大概才刚醒的。

    我逕自在床旁椅上坐下。父亲微转头,看到我,神情一动,彷彿很讶异。他张了张嘴,费着力气说:「你,这么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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