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剑定风波: 120-1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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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朝华告诉他,温兰殊参与过劫狱,又巧计替钟少韫报仇。规矩体统在儿子心里从来不是牢不可破的,这一点和温行不同。

    “此一时彼一时,小儿辈自有其造化。”温行漠然望向一丛丛娇艳欲滴的杜鹃花,这种颜色在草丛中极为惹眼,明媚的粉红色跟温行周身的气度并不搭配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在为他找补?”李廓笑道。

    “你找我来这儿有什么意图?”温行又问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李廓长叹一声,紫袍华美流光,金丝线绣的滚边在阳光下生辉,“觉得有意思,就喊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幽州的事情,有意思?”

    “你在相州留了厅壁记,那也不过是一堵墙。而渔阳王和卢舍人,终其一生护佑社稷,到头来连甘棠遗爱都留不下。”

    所谓甘棠遗爱,便是周朝的召公行德政,后世感其恩德爱屋及乌,保护召公憩息过的甘棠树,也因此叫做“甘棠遗爱”。渔阳王和卢舍人成《晋阳旧事》的传奇佳话,到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,徐舒信一句话就能把祠堂烧个干净。

    辛苦一生,什么都剩不下。

    李廓来了兴致,“这天底下人和事都在变,不变的也只有自私。没有母亲会无私爱自己的儿子,也没有兄友弟恭,惺惺作态,教人如何不觉得可笑?徐舒信和徐舒皓一起长大,就因为徐嗣光偏爱徐舒皓,一切兄弟情谊就能朝夕间灰飞烟灭,徐舒信还敢把亲爹关押起来。可见,人只在乎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,所谓无私,不过是遮掩自私的幌子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过的。”温行忽然道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李廓不明所以,他有过什么?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地生轰轰烈烈地死,曾经钟鸣鼎食金樽清酒,门客如过江之鲫,大宴宾客三千。

    现在不过是形影相吊——他有过什么?即便有过,现在也已经没了,温行提这一句做什么?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我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双生子,道士只说了句‘双龙,不祥’就噤了声。我娘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,看我像看一个仇人。”李廓冷笑,“后来,你们又是防我,巴不得我死在蜀地。我到现在,算是一事无成,你说我有过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可死在蜀地的,并不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李廓难得被温行噎了回去,“你这是说什么?你该不会觉得,我那位兄长真的对我有几分兄弟情吧?”

    李廓回避着这种可能,因为李暐之死确实跟他有关系。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与李暐在蜀地行宫对峙,问那位酷肖自己的兄长,这里好不好,死在这里愿也不愿?

    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笼子,熟悉吗?

    李暐面目坦然,等着李廓的回答。然而弟弟手持着长刀朝哥哥步步逼近,却下不去手了。

    他们长得一模一样,是一母所出,人来到世上前的娘胎十个月,是哥哥陪着他,往后他予取予求,哥哥也都允许他。

    温行又道:“你不觉得么?还是说,你错把那种遗憾移到了我身上?李廓,你自己也不敢承认,你对先帝的执念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。你想证明他是错的,可你一个故人也没有,或许我算是一个。”

    李廓最隐秘的心事就这样被温行挑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给你的酒没有毒,你服了解药死遁其实也没用。先帝早知道你活着,阿蝉却被先帝阻止不可追杀你。至于后来先帝驾崩……李廓,有人爱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他被你亲手杀死了,在那个长夜。”

    只见温行走上前去,汇入茫茫人海,带领其中一些百姓商讨重建事宜。的确,温行和李暐在某些地方很像,一样的沉默,很难表露情感。

    李廓讨厌李暐能有那么多人围着,人一多,李暐就看不见他了。不过也没办法,因为李暐是太阳,万物就是会朝着太阳。

    温行是李暐最看重的臣子,李廓偏要和温行走得近,又因为男女不忌的名声,给兄长与温行惹来了风波。

    他故意闯祸,想让李暐生气。

    李暐没有生气,或者说对于李廓每次犯上之举,身为皇帝的李暐都没有说,你我先君臣而后兄弟。

    他以为那是李暐不在意他……怎么会呢,温行肯定是骗他。

    但李廓常会梦到,李暐在行宫里,他伸直了手臂,将一腔子的怨忿倾注在刀锋上,最终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恨,滔天的恨。

    李廓反复告诉自己,他恨李暐,一定要杀了这个人,因为李暐曾经想杀他。

    但他走不动,反倒是李暐,一步步朝着刀锋走来,逐渐刺入了血肉之躯。李暐痛不痛?李廓不知道,他只知道他并没有觉得痛快,他心如刀绞,由内而外的痛,手上力气近乎虚无,狰狞哭喊,“是我要杀你,不是你自戕!”

    “二郎,你又瘦了。”李暐疼痛难忍,跪倒在地,真龙天子很少这样屈膝,“以后,多保重。”

    李廓蹲下身,他看着李暐愈发苍白的脸,犹如看到一轮太阳沉沉落下,了无痕迹。他先是大笑,坐在地上,癫狂地指了指李暐。

    然后便是痛哭,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停止呼吸,他觉得自己躯干里有一部分好像也被挖去了。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连结终究还是断开了——无父无母,无兄无君。

    李廓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,他以为人生会一直这么热闹下去,事到如今才明白,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筵席。

    筵席散了。

    他回过头去,身后一个人也没有。

    第122章 噩梦

    温兰殊最近一直做噩梦, 今天也不例外。他一直梦到自己在风雪交加的晋阳,梦到晋阳被贺兰庆云和铁关河占据,所有人的下场就像长安一日那般, 排队被按着头踢进汾河里。

    他拼了命地奔上前,拦那群刽子手,铁关河横在他跟前, 饶有趣味地看他撕心裂肺地哀嚎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温兰殊咬牙, 袍服上沾了尘泥, 双手因为严寒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通红, 泪水和雪霰交织在一起,犹如在脸上划过道道沟坎。

    铁关河嘴角一翘,满是胜利者的得意, 但在听到他这句话后, 不禁惘然,“我么……我想怎样?你让我经受了那么多苦难,现在你问我,我想让你怎样?”

    权从熙说当初温兰殊被流民抓走, 而后受到虐待,全因铁关河, 可是这人处处针对自己, 仇恨从何而来?温兰殊不解, 却见铁关河进一步向前, 身后整肃甲卫, 寒光在凛冽寒风下更具压迫感, 似乎抬抬手就能让他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铁关河手执长槊挥舞成风, 对着温兰殊的角度, 挑衅道:“温兰殊, 你是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今日?你的一切爱重之人,性命全握在别人手里,想活就要跪下来苦苦哀求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温兰殊无能为力,心愈发抽痛。

    “你不明白,你永远都不会明白。像你这种人,不需要争抢,也没有怨恨,永远行为有度,永远得体。”铁关河放慢了语速,在温兰殊看来犹如凌迟,“但是有些人,只有怨恨……你现在体验的,不过我当初十之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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