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莺小记: 40-4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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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诚惶诚恐地伏地认错,太后便能出了这口恶气,施舍她一顿饭食。

    叶莺看着食盒上金漆描绘的梅花雕饰,虚虚笑了。

    人活着,总要有一些……所谓。

    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

    她缓缓挺直身体,与仇姑姑对视。无人看见她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攥,指甲掐进掌心,以痛感支撑着自己不露怯。

    那双仿佛会说话眸子里只剩平静。

    仇姑姑有一瞬的愣怔。

    与她对视片刻,摇摇头,又恢复了漠然。

    “太后娘娘仁善,不曾想,殿下竟如此不识抬举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既愿意跪,那便继续跪着吧。什么时候想通了,再来回我。”

    训示宫人继续盯着她后,仇姑姑拂袖离开。

    叶莺也身形一松,失了力气,顺着廊柱缓缓滑下。

    “嘉阳殿下……”宫人不忍,亦是不解。

    叶莺冲她们安抚一笑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    “眼下是、是戌时一刻。”

    距自己离开含凉殿已有两个时辰了。

    寒意仿佛穿透皮肉,在骨缝中无孔不入,她靠着廊柱,闭了闭眼,本意是蓄力再度支撑起身体,却被那昏昏沉沉的混沌吸卷着往下坠,眼皮仿佛千斤重。

    又冷又饿……

    最后的意识中,叶莺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赶来。

    “殿下!殿下!”有人急切地呼唤。

    是阮姑姑。

    随即一双坚硬手臂托住了她下坠的后背,衣袖上的龙涎香气驱散了太后宫里的味道*,竟让她奇异般地感到了安心。

    心头那股较着劲儿的气一泄,眼前彻底黑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快去,宣御医!”

    才认回的嘉阳公主在太后宫中遭受罚跪,圣上惊怒,不顾宫人阻拦称“太后已睡下”,径直闯入内殿对峙。

    秋夜秋风秋雨,雨点猛烈叩砸着窗棂。

    宫禁上空滚过轰隆雷声,伴随灼目闪电,仿佛天公震怒,降下神罚。

    诵经的尼姑、宫人皆被屏退避去了侧殿,内殿只剩下母子二人。

    香雾萦绕,皇帝语带讽刺:“太后病了许久,耳目倒是通明,还有精力操心旁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皇帝当真以为自己做下的丑事能人鬼不觉?”

    太后撑着隐囊坐起身来,头上华丽的珠钿在灯下泛着冰冷光泽,她眼神淡漠,口气森森,“到底骨子里流着低贱的血,不懂得识人抬举。亲母如此,儿如斯,生下的女儿亦是不识好歹。”

    骤听她提起自己的生母,皇帝想起那个出身水乡的善良女子,除了美貌,其余是那样平凡,就连性子也温和得仿佛没有自己的脾气。

    她因容色被选入宫,也曾受宠过,然后宫中佳丽如云,像她这样毫无特点的嫔妃,不消半年便彻底被先帝厌倦。

    幸运是她有孕诞下了皇子,封了婕妤,先帝因此时不时会来看她一眼,使她不至于孤老深宫

    不幸也是因她诞下了皇子,家族却毫无根基地位。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,抚养数年,却被高位妃子夺去。又因这出身高贵的妃子忌惮,连性命也陨了。

    那也是一个深秋雨夜,年幼的他躲在帐幔后,亲眼目睹了这场阴谋。

    他想去生母那里通风报信。却不慎转身时碰倒了灯台。

    火舌舔过帐幔,顿时熊熊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火光中,当时还是淑妃的太后蹲下身,语气轻柔,吐气如兰:“这副眼神看着本宫做甚?一个出身低贱的庶妃有什么好?待你长大了,自有谢本宫的那天。”

    一想到这儿,皇帝身体仿佛剜心般疼痛。

    强行无视这些恶毒的话语,反唇嘲讽:“看来,母后仍旧不知自己因何而病。”

    “母后”二字,被他咬得尤其重。

    伴随着窗外划过一道紫闪,雷声轰然,有种森然白骨的悚。

    皇帝的面上露出了笑意,带着忍辱负重多年后的畅快。

    话音甫落,太后脸色骤然苍白,那层灰败的死气因此而更加明显。

    一动怒,心头就钝钝地痛,喉咙中也有腥甜漫开。

    身上的病拖了许久不见好转,她早就有怀疑,却不想皇帝竟这般肆意狂为!

    就不怕弑母的罪名有朝暴露,受天下人谴责吗?

    她咬着牙关,一字一句道:“皇帝好手段。”

    “看看,养了几十年养不熟的好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谋害母亲,狼心狗肺。”

    皇帝轻笑未变:“手不手段,朕难道不都是从太后身上学会的?”

    “说来,还得谢太后这些年来的言传身教。”

    母子俩,终是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。

    皇帝道:“当年朕与燕国签订契盟,开辟商路,边境因此止战,百姓得以安宁,何氏却从中捣乱,勾结凉国细作,捣毁商路,嫁祸于燕,使契盟作废,为的什么?”

    太后不曾想,这些陈年旧事竟都被他查了出来。

    心中惊疑不定,越发觉得口鼻呼吸滞涩。

    “可惜,祝家小子骁勇善战,叫你们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“结党营私,党同伐异,谋害皇嗣。”

    “以为联合世家相逼,朕便拿你们没办法。是吗?却莫要忘了,当年裴氏如何显赫,又是如何一夜倾覆。”

    皇帝淡笑,脸色因长年的操劳而显憔悴虚白,映着火光,落在太后眼里,无疑是来向她索命的鬼。

    殊不知皇帝看她亦如一只双手血淋的恶鬼。

    “太后信佛,怎地忘了业力果报?”他漠然扫视一眼殿中陈设,道,“何氏享了几十年的权势,行了许多恶业,也该到还债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临走前,皇帝意有所指地吩咐万春殿宫人:“宫中这些年杀孽太重,冲撞了太后,以至久病不起。自明日起,万春殿闭门谢客,每日都得诵经祈福,每日的长生汤切莫断了。”

    仇姑姑恭敬垂目:“是。”

    这一晚,大相国寺中的一棵百年槐树被劈成了焦墟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,方丈对着树尸念了声佛,随后着人去通知当年种下此树的那户世家。

    小沙弥才入门,并不了解京中贵族情形,去而复返问:“是哪个何家?”

    方丈:“正是……”

    正此时,远处的皇城传来了肃穆钟声。

    “笃——笃——”

    足足二十又七下。

    是国丧。

    紧接着,上京中百余钟楼次第传开,仿佛回音。

    方丈怔然。

    小沙弥仍在等着他的指示:“究竟是哪一家?”

    方丈回过神来,释然道了一句“阿弥陀佛,原是因果宿缘”,转头对小沙弥道:“不必去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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