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逑: 第66章 尾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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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宋迢迢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了。

    他往回行了一步,洞内狭小,他的手旋即触上她的头顶,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,想要碰一碰他,他却从袖间捻出一枝银柳花,簪在她的发间。

    “月娘的笄发要散了。”

    银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,香到犯冲,让宋迢迢产生一种尝到苦茱萸的错觉,她的鼻腔发酸,眼眶沉坠坠的痛。

    萧偃收了手,女郎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,他的声线沾了点雀跃:“我第一次去扬州时,看见息春院的桂花,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香的花,”

    他弯了弯眼,按住她手中的兵箭,“如今看来,迦陵关的桂树不遑多让。”

    麻药的效力如跌涨的浪潮,反反复复漫上来,宋迢迢一度失去张唇的气力,无法辩白他的话,只死死锢住指节,不让兵箭挪动分毫。

    萧偃握住她的指节,使巧劲拨转,动作轻而缓,似是安抚。

    女郎寸步不让,反将兵箭向里推动一寸,鲜血顺着箭身蜿蜒,濡湿萧偃的指骨,他止住动作,猝不及防地发问,又似陈述:“月娘,今时种种,都是我们可以算到的,不是么。”

    郎君的语气分明柔和,却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,他乘机握住箭矢,向外一挑,兵箭离手,女郎脱力般倚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短促的寂寂中,萧偃折腰,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,一滴温凉的液体洇在她颈边,他的声音是无尽的碧色的涛流。

    “别怕,别怕,月娘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甘愿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吻一路向上,密密麻麻,落在她发间的银柳花上,混着眼泪混着花香,就要淹没她。

    “我心甘情愿,九死无悔。”

    “但求你如愿。”

    ——我知道你的温存,你的松懈,你稍纵即逝的心软,并不是因为真的可怜我,而是凭此获利。

    ——你要权力,要全盘得胜,要登上金台,甚要以我的性命作为跃板。

    那就要。

    浪涛声远去,银柳的拂摆声远去,翠鸟的振翅声远去。

    郎君的身影没入炼狱,走前还用巨石掩上洞口——以盼他孤身迎敌,捣毁军械时,保得住这一隅宁静。

    洞穴失去光源,宋迢迢听见刀刃刺入肉身的闷响,眸子动了动,终究阖上了眼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彻夜鏖战,孤军对万人,血流漂杵,东方既白。

    最后一个敌人倒下,萧偃双手的筋脉近乎断绝,佩剑与骨骼皆已开裂。

    漫天的烟尘中,火药引燃的轰隆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他拖着残躯,迎着这刺耳至极的轰隆声,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,狭小的山洞中,白衣浸血的女郎转醒,不言不语望着他,唯有一双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他勉力牵了牵唇,张口劝她:“莫哭啊,月娘。你瞧,天色将明,今日……恰是我们初见的日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再……应我个要求,可好?”东方的曙光尚未跃出,他却宛如亲见,唇畔蔓出的笑意含着期许。

    狼烟缭绕,不时有黑色的尘屑在他周身打转,他一身玄衣破败不堪,面上汗液合着污渍,又合着血泪,狼狈得瞧不出半点君王家风范。

    可他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勾起来,弧度昳丽,瞳仁又清又亮,搭配他神采飞扬的笑靥,竟恍惚现出几分少年时的风姿。

    少年时,他这样笑——是在扬州一树树盛放的金桂树下;是在骊山驰骋的骏马背上;是在他与心尖女郎对饮合卺的红烛光中……

    现而今,他这样笑——是顶着满背的箭矢,捱着满身伤痛,同他面前的女郎诉别离。

    女郎不应他,不说好亦不说不好。

    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承露囊,克制着手臂的战栗,递入洞中,一字一字,笃声交付:“这是我最割舍不下、最心爱的宝物,我忧心它跟着我,要被损毁,你替我好生保管它……”

    “日后,随我入冢合葬。”

    “葬”字方落,爆破声更近,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绽,他执物的手倏地松开,转去抵住巨石。

    无数飞溅的碎石向他飞来,炸药产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袭向他。

    他就势逼出仅存的一缕内力,环抱巨石,燃尽余热,方才留住这窄小的,独容得下一人的安宁。

    山崩地裂,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脸颊,血色、焰火连同日光,齐齐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开,像是一幅声势浩大的泼墨图。

    麻药的效力终于开始消褪,但宋迢迢仍旧僵直着,一动不能动。

    透过狭小的洞隙,她目睹着一切的发生。

    有一瞬间,她眼中的色彩尽数散去,唯有黑白二色不断交织,单调得几乎刺痛她的双目。

    她看见。

    看见萧偃的墨发倾颓,在动荡的火光中不断飞舞;看见他的眼眸、唇齿、耳窍中不断溢出血水;看见他蠕动着染血的唇瓣,竭力吐字。

    爆裂声何其之大,她哪里听得清一词半句?

    她不自觉向前爬行,侧耳去听。

    唯听得一声轻轻的,柔柔的。

    “吾妻月娘”。

    尔后是血肉筋骨被砸烂的闷响,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无数的泪液夹杂着腥血,从她的眼眶、鼻腔漫出,她强忍着欲要咽回,忍得心头连同喉管俱是锐痛,以至于发不出一句囫囵的话音,只得匍匐在地面闷闷作呕。

    天光乍现,东方大白,她缓过僵硬的四肢,就着方寸光亮,寻到掉落在泥地间的承露囊。

    浅碧色的缂丝料子,半旧不新,上面有鸳鸯戏水的拙劣花样,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。

    她木木地摸索,拾起,解开。

    里头是两缕绾扣在一处的青丝,长长的发丝紧密交缠着,好似一对有情人缱绻缠绵的姿态。

    结发也,永以为好也……

    结发也。永以为好也。

    结发也!永以为好也!

    *

    芜杂荒山里,女郎曾经的死仇与她一壁之隔,可叹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。

    她曾经的夫郎同样与她一线之隔。

    幸而。

    幸而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。

    远处的翠鸟叽喳着啼叫,似是在庆幸劫后余生。

    银柳含苞,被鸟雀衔着簌簌而下,又是一年秋-

    正文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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