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撞见非人类: 20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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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落了一层清寂的白雪。

    谈善目不转睛地看他,他有纤长而乌黑的睫羽, 低头看人时显得专注而认真。唇珠饱满漂亮,好像他很早以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是这样, 殿下。”

    谈善想了想,带着笑:“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要,过完年就是十五。殿下是大忙人, 不知道愿不愿意匀给我半日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徐流深手指从他下颔处往上, 呼吸微微地重了。离这张脸太近,心跳又如沉鼓, 熏香味道幽然。谈善霎那晕头转向,搞不明白东南西北,全凭本能注视他,喉咙随之一动。

    “你在约本宫吗,”徐流深骄矜地一抬唇,分明很愉悦,“看你表现。”

    谈善其实知道,徐流深那日大概率非常忙,他只是随口一问。

    十五那日他起床,榻边跪了一群宫女太监,王杨采为首,或手捧漱口盆,或举着黑檀木的托盘,上面放了叠得整齐的衣物,腰带和配饰。他们视线都与托盘齐平,目光规矩,并不敢直视主子。

    只一人悄悄抬了头,暗自打量。

    世子甫一出生没了母妃,姜王将其接至身边抚养,朝中事务繁杂,这位王公公出了大力,是王上和世子跟前的红人,这两年多居于元宁殿,轻易不出门。

    后妃和朝臣多有贿赂,可想而知地位。

    王杨采矮身为帐中人勾帘,眉心一皱,扬首尖声道:“阿云,把东边的窗子掩下来,勿闪了贵人眼。”

    阿云慌忙垂下视线:“是,公公。”

    谈善实在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——光是有人拿着腰带绕过他后腰一圈他就浑身发痒,他排除万难硬撑着自己穿了靴。穿完长吸一口气,这才看向王杨采,王杨采便了然:“殿下今日上完朝去了明光殿给王上请安,一时半会回不来。您午膳想用什么,咱家嘱咐膳房做。”

    这意思是徐流深要留在明光殿吃午饭,午饭完有祈福,祈福完有宫宴。世子生辰,是宫中大事。

    谈善揉了揉双指放在脖颈后,心知如此,还是有点遗憾。

    他没遗憾多久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窗外出了太阳,今日是个晴天。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日光底下,遥望远处宫阙深深,围筑出中轴线上突出的建筑。

    明光殿。

    明光明光,古代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宫殿。姜王徐琮狰即位以来弃旧宫殿名改用“明光”,至今已有二十六年。他正值春秋鼎盛之时,野心蓬勃。

    姜朝在百年前统一过一次,但徐氏治国疯癫,近两年政权并不如表面稳固。地方豪绅各怀心思,边境小国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谈善手搭在窗沿,望着明光殿的方向眯了眯眼。

    ——他虽不知小事,大的历史事件节点却很清楚。再加之宫中流言,明光殿所议之事,是和亲。

    明光殿内落针可闻。

    徐琮狰罢朝半月,召集肱骨之臣议事。他目光幽深,逐一落在朝臣身上:“诸位爱卿都以为,和亲之事可行?”

    众臣低首,不言。

    高位上姜王身影高大,仅仅上半身直立挥之不去的阴翳就覆盖在宫殿地砖上。他比年轻的世子要可怖得多,目光沉凝。

    无人敢说话,寒冬腊月,豆大汗珠顺着官帽直滴在脚侧,溅出巨大声响。

    “流深。”

    姜王甚感无趣,和颜悦色地唤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。

    徐流深袖手,未至一词。

    他其实像他母妃,也像他君父。明光殿横梁曳下的阴影驳杂他面部,分割出一半柔软一半残忍的奇异景象。

    徐琮狰共有十四子七女,儿子死伤残流放得差不多,未出嫁的适龄公主就一个,排行第六,如今未满十五,正是豆蔻年华。

    帝心难测。

    徐流深沉默良久,抬头,静静道:“儿臣主战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徐琮狰笑了,自层层台阶之上俯视他:“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徐流深开口道:“总有一战。”

    寂静。

    徐琮狰耐心道:“你没有什么其他话要跟寡人说?”

    徐流深垂眼,极缓慢,却坚绝地摇头。

    “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良久,徐琮狰后靠,意味不明道。

    出明光殿时人人双腿虚软,殿前台阶又甚高,多人欲跪,在身后太监的微笑目送下硬是站稳了——御前失仪,不是闹着玩的。

    华清之父仪亲王随徐流深往外走,他还算镇定,凑在徐流深身边耳语:“殿下,西戎使臣不日将进宫,求娶六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另有一事。”

    他踌躇道:“鳌王找到了据说下落不明的第九子。他流落民间后被一家商户收养,姓萧,名叫萧重离。”

    徐琮狰十四个儿子,只剩这一个了。此时落入鳌冲手中,其心昭昭。

    仪亲王试探道:“我们要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徐流深朝服颜色绀青,神情淡淡。他衣袖上象征身份地位的孔雀翎羽毛华丽,金织彩线,在光影变幻下显出血一般残色。脚下宫砖坚硬,铺就一条无形的白骨之路。

    仪亲王听见他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——他和姜王政见不合,姜王又多了一个可供选择的继承人。

    仪亲王微讶,看向他冷淡侧脸。

    徐流深卷了卷衣袖,望向乌云压顶的天:“本宫总觉得骨头痒。”

    他说——“没有对手,未免无趣。”

    宫中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飞燕,姜王那句“可惜了”传到谈善耳中时他正撸起袖子学揉面,鼻尖沾了白白的面粉。

    顷刻便要变天,乌云黑沉地压过来。

    厨娘刚刚还忧心自己晾晒在外面的盐巴,这会儿又忧心起来江山大事:“殿下应当跟朝臣一样,说他主和不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年冬天这么冷,想必是个寒春,不该打仗的。”

    烧火的也七嘴八舌,有人折了柴禾往灶膛里一塞,压低声音:“话是这样说。”

    打不打仗的他们不知道,只道最是无情帝王家,历朝历代当了太子又死的多了去了。打不打仗不重要,坐不坐得稳当储君之位才是紧要的。

    不该忤逆姜王。

    谈善没想说什么,笑了一笑。大娘握着擀面杖,戳了他一下,他慢悠悠地给面团翻了个面,调子也跟着渐隐的黄昏温吞:“总是要打仗的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总是要打仗的。

    这天底下如果要找出一个最了解姜王的人,只有徐流深了。

    谈善最后捞了一盒子糕点晃晃悠悠从厨屋出去,他嫌袖子碍事,挽起来挂在胳膊上,沿着去元宁殿的路往回走。

    王杨采的面上多有忧色,他跟在谈善身后,欲言又止。少顷,面前传来吵嚷声,伴随好几声“六公主”“公主万福”的请安声。

    谈善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,然而已经来不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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